“所有的建筑都是黑色的,它们被烟尘覆盖,非常肮脏,非常纯净......空气中充斥着的恐惧、疯狂、腐败、绝望、暴力,它们对我来说是如此美丽。”
在大卫·林奇的回忆里,费城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它给了我很多想法和看待事物的某种方式。”
1965年,19岁的大卫·林奇从波士顿的艺术学校退学,在朋友的说服下来到宾夕法尼亚州东南部的一座古老之都——费城,费城的宾夕法尼亚美术学院是林奇追求艺术的最后机会。
事实上,对于年轻的林奇来说,他对艺术的理解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这座城市的影响。林奇居住在伍德街的小公寓,与一家油腻的餐厅和城市停尸房共享生存角落。出现在林奇房间之外的风景,总是那些来来往往的裹尸布以及被风雨洗刷的尸袋。
而回顾上世纪60年代的费城,它是骚乱动荡的,社区的中种族化竞争持续地碰撞,犯罪事件频频地发生。1964年8月,费城北部爆发了一起种族骚乱,史称哥伦比亚大道骚乱。这是一场非裔美人和当地警察的旷日弥久的斗争,反映着民众长期以来对警察部门的不满。成群结队的年轻男女沿着哥伦比亚大道奔跑,他们砸碎了窗户,几乎抢走了所有白人商店的商品。他们将警车上的囚犯“解救”出来,带头高呼:"我们要自由,我们要正义!"。
这场骚乱带给费城的是难以估计的经济损失,北费城的商业经济下跌至低谷,因为许多被损坏或摧毁的商店因此倒闭。而大卫·林奇到达费城之时,正是骚乱刚刚结束的半年后。
费城不断恶化的社会经济状况也给这位导演留下了印象。林奇回忆起那段居住在费城的日子里常常说,为了保护自己,他总是拿着一块钉满钉子的长木头在家附近游走。
1977年大卫·林奇的长片处女作《橡皮头》在美国问世,电影荒诞的情节背后,实际暗藏着作品大卫·林奇对费城居民现实处境的定格。
电影以一种奇怪的背景音作为开场,没有音乐,没有人声,没有任何动作音效,却始终喧闹。它听起来像是强烈的风,又像火车无止境地呼啸而过,这样的嗡嗡声一直在我们的颅内回旋,刺激着观者的神经,以致让我们渐渐习惯这样的嘈杂。在画面里,出现了一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长满疮的佝偻人以及腐烂的“星球”。事情好像发生在外太空,又好像只是主角的梦境,噪音配之迷幻的场景令人难以琢磨其意义所在。
直至影片开场之后的7分钟,叙事才渐渐清晰起来。镜头跟随主角亨利抵达他的住所,通过场景的展示,我们可以得知,主角住在一个类似于工业园的场所,低头是杂草丛生的低洼,抬头是高耸屹立的铁丝网。在这个片段环境音变得丰富了起来,此时我们如同和角色一起,置身于偌大的工业区,耳边充斥着钢筋碰撞的声音以及汽车发动的吭哧响。即使终于在角色开口说话时,这样的声音也依旧存在,亨利的声音被激烈的蒸汽声包裹着并不能被清楚的听见。
而对于如此的声音设计,导演林奇的解释是“工业世界直接塑造了它的感觉和声音”。
制造业萎缩、基础设施恶化和狭窄的排屋街道已能鲜明地代表彼时费城的环境,在这方土地自然不会存在田园似的宁静。电影清楚地表达了人们对这座城市的恐惧:被高耸的工业地狱扭曲后的生活怪诞形象,它们完全淹没了住在其中的居民。人们的对话总是被那些可怕的扰人的声音掩盖。
除此之外,影片中还不乏一些本不会存在的声音。
在亨利去到女友家做客时,镜头先是对准了地上的正在喝奶的小狗,并配以小狗吱吱喝奶的声音。而待镜头转移到角色的身上,那些吱吱声并未消失,更甚的是,它们与角色的对话共存,成为了这段情节主导的背景音。而此时人物的表现是烦躁的,很显然,亨利并不愿意面对女友的家人,也无意这次“拜访”。
狗叫声在这里实际上便恰当地体现了亨利地心境:烦闷、混乱。与此同时,这样的情绪通过后面出现的犬吠、流血声、电灯短路声不断叠加,最终在亨利得知自己成为了父亲时得到了爆发。一个荒谬的事实也就此呈现:亨利的孩子是一个未成人形的怪胎。
“怪胎”的正式登场,为影片添上了一笔可怖的色彩。它虽由正常人生出,却没有耳朵没有鼻子,甚至连它的眼睛也不同于一般的婴儿,一直在骨碌碌地快速转着。它就被包裹在绷带中,摆在桌子的显眼处,不停地哭闹,发出猫叫般的刺耳声。它仿佛鬼魂一般,不断出现在画面的各种景别,搅动着主人公的情绪,也掀起了观者内心的恐惧感。
值得一提的是,导演巧妙地利用了景别切换的节奏将画面应有的情绪把控到极致。
通常来说,在观众观看电影时,其情绪起伏会受到不同景别的影响。例如,在观看远景和全景镜头时,观众的心情是比较开阔舒畅的,而在观看近景和特写时,就会感觉些许紧张。其次,就镜头的长度而言,一般情况下,为使观众看清画面的内容,远景的持续时间往往要大于全景,而全景大于中景,以此类推特写所持续的时间是最短的。而在单位时间内,镜头越长,节奏就显得相对缓慢;镜头越短,节奏就显得相对快。
现在,让我们回到对这部电影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在许多需要表达画面情绪激动的时刻,导演总是利用了景别的快速切换得以实现。
在亨利发现婴儿生病的情节导演是这样表达画面的“惊悚感”的:
最后一个大特写的镜头几乎是毫无征兆的蹦出,同时在大特写出现的那一刻原本细微的背景音突然放大,重音一落,观者的心随之一沉。再加之突如其来的大特写为视觉所带来的冲击,婴儿的脸庞瞬间就变成了梦魇般可怖的意象,在观者脑海挥之不去。
而在剧情的最后,亨利手刃婴儿的片段,导演是这样设计景别的:
在这一段的处理过程中,随着镜头不断贴近被处死的婴儿,景别切换的节奏明显变快,以激化情节的矛盾。同时,背景音的音调配合着慢慢上升,愈来愈刺耳。在画面和声音的双重作用之下,情绪被推向了巅峰,所有怪诞的画面在此刻全部袭来。电灯、火花、婴儿以极快的速度在画面里跳接,最终达到不可控制的混乱境地,紧接着,黑暗袭来。
黑场过后,角色仿若又掉进了影片开头的那片虚无,彷徨之感缓缓袭来,故事最终落下帷幕。
对于这部充满诡谲之感的影片,我们实在很难定义。有的人说他表达了父子关系的焦虑,有的人说它追求的是压抑性欲的窒息感。事实上,林奇本人曾在采访中表示,并没有人真正提出对《橡皮头》的含义和解释,所有现存的解读都是片面的。而对于影片真实的全貌,林奇也从未说明。或许影片的内核是难以定义的,但我相信其中代表着林奇在费城生活的真实写照并不虚伪。
“我记得当时这个城市是灰色的、丑陋的,而现在它都是明亮的,就像其他的城市一样...可我更喜欢它原来的样子”43年后,林奇重返费城时,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