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金黄色的田野看上去一望无际,三个农妇在收割后的田地里弯腰捡拾遗留在地上的麦穗。她们神情是那么认真,唯恐漏掉一个麦穗。在她们身后是一片收割过的天地,广袤无垠,麦垛堆积如山,一片收割忙碌的景象。”
这是米勒画中1857年的拾穗者。受此启发,阿涅斯·瓦尔达在1998-1999年带着数码摄像机在法国城市和乡村的“闲逛”的过程中拍摄了《拾穗者》这部纪录片,讲述了世纪之交生活在现代的形形色色的“拾穗者”们的故事。
法国画家让·弗朗索瓦·米勒于1857年创作的《拾穗者》
《拾穗者》还有另一个译名为《我和拾穗者》,瓦尔达将自己与拾穗者放在同样的位置,并且融入到了纪录片中。她以第一人称作为旁白在画外叙述,同时镜头内也频频出现她声音或者本人,“我”的显性介入看似跨越了纪录片要模糊拍摄者存在的规则,实则让我们有了更加深切的体验感,表现了与拍摄人物的共时性,构建了一种亲切的互动关系,也让我们有了参与感。
导演无处不在,既承担起画外旁白和画内实地的谈话,又兼顾衔接和过渡。在拍摄过程中手持DV看似漫无目的的闲逛,实则是用散文式的手法将散落在各个地方的主角们串联起来。用旁白来引导我们,而画内拍摄过程中她的声音在询问被采访者,这中间被架起了无形的桥梁,瓦尔达沟通了我们双方,我们仿佛暂时拥有了瓦尔达的身体和大脑,形成了一种VR式的体验感。
与众不同的是,她也将自己展现在镜头内,数码相机就像她的眼睛,她不仅用来观察记录别人,同时也在审视自己。
通过这样的方式,我们可以完整地参与瓦尔达对自己和“拾穗者”们的思考,强烈的瓦尔达风格和思想将渗透在影片的细节和框架里。在这之间,我看到的是平等和思考。
瓦尔达始终以平等开阔的视野将“拾穗者”这个群体的完整展现。
随着城市化以及农业机械化的发展,真正的拾穗者已经要绝迹了,但是捡破烂的人没有从社会中消失,弯腰也不会停止。而影片名字中的“拾穗者”则是对现代社会中捡拾遗落的农作物、废弃物的人的比喻,相同的弯腰和捡拾动作,让二者的关联性显而易见。
现代社会中的“拾穗者”不再是以往忙碌在农田里捡拾遗穗的女性,而变成了更加丰富的群体:有女性,也有男性;有因为流浪和贫穷而去农田和垃圾桶拾捡生活必需的食物和用品的人,有因为收藏爱好和艺术创作而在废弃物中“淘金”的人,也有因为节俭、环保和道德追求而主动选择拾荒的人。
在过去的刻板印象中,拾荒几乎与贫穷、社会边缘人挂上了等号。而在这部纪录片中展现了形形色色的拾捡者,尽可能丰富的形象让我们不再将“拾捡者”的形象单一地与穷苦、困顿挂勾。摄影机后面的眼睛对于拾荒者的给予同样的温柔,无论是因为贫穷还是因为艺术或者道德选择拾荒的人。她在影片中这样描述:农村和城市都有人在捡破烂,没有羞耻,只有担忧。在画面快速流动呈现城市或农村的人在捡垃圾时,她配上了动感的嘻哈音乐。这些都在用她个人的风格来消解对拾荒者的偏见或者同情。
她没有选择用一种俯视的的姿态尽情的展现拾荒者的贫穷和可怜,始终用平等的姿态去沟通,甚至直接加入他们,在捡拾被丢弃的马铃薯时,她也捡到了独特的心形马铃薯。
影片不高度美化拾荒这一行为,也没有否认拾荒与贫穷的关系,有主动选择拾荒的人,也的确存在食不果腹的流浪者需要“捡垃圾”,但是她不会用镜头中人物的物质贫穷乞求局外人的同情,获得大同小异的怜悯。
而从纵向来说,纪录片中的平等开阔还体现在:接受采访的人是多样的,敢于去展现与拾荒者利益相关的阶级以及拾荒者群体的另一面。
拾荒者是一个群体,复杂性势必会出现。在展现拾荒者的无奈或者对艺术和道德的追求外,瓦尔达敢于让我们看到另外的复杂的一面。比如有的拾荒者会对马铃薯园的收割机器的故障幸灾乐祸、有的拾荒者会越过渔场主划定的拾捡边界或者拾捡超过重量的牡蛎、流浪的叛逆年轻人对超市的垃圾桶发泄怒气等。
同时,有农场主接受拾荒者捡漏,也有农场主拒绝拾荒者来采摘。有冷漠严肃的超市经理严厉控诉年轻人的不知感恩,也有无奈的渔场主被过多捡拾却毫无办法。
双方中间的道德边界难以界定,浪费与利益难以共存,只能退而用法律来判断,因此中间瓦尔达也采访了律师和法官。这是对各个阶级真实展现,不陷进消费主义和阶级批判,展现的是多方面的沟通,让多个声音同时出现,引发我们的思考,再让我们自己判断,这远比一味的埋怨和批判来的高级和深刻。
社会仍正常在运作,每天都有人扔弃,有人捡起。拾荒者在不断地弯腰拾捡,瓦尔达自己也在拾捡。他们到底捡起了什么?被大多数人抛弃的东西被称为废弃品,被认为是落后的、不新鲜的、破损的、多余的东西。这些东西被拾遗者们赋予价值,生活和艺术的价值。
废弃物被大众重新接受往往要跟艺术挂勾,艺术家们从废旧物中找到可以创作和提供灵感的东西,然后放在博物馆里展览。博物馆的垃圾,是小的,华美的,干净可爱的,然后“垃圾”得到了高度赞扬。但是这些人是否见过真正在街头被使用的扫把?或者和垃圾清理工握过手吗?所谓的艺术改造废弃品是否让大众真正关注到了浪费?这是瓦尔达给予她自己和我们的思考。
这部纪录片最迷人的特色就来自瓦尔达本人的思考和态度。瓦尔达捡起的是对拾捡流逝下被忽略和遗忘的回忆和风景,心形土豆、没有时针的钟、忘记关摄像头而获得的镜头盖舞蹈,时不时出现在画面中的布满皱纹的双手握成半圆试图圈住行驶中的卡车,她毫不介意的向我们展示自己对于生活的热情以及偶尔对于时光流逝的惋惜。是她主动选择了拾捡,将承载着记忆和变化的物品捡起,连代表房屋老去的霉迹也被重视。
可以说,整部纪录片就是一个拾荒过程,捡起一些被边缘化的人和被抛弃的物,就像在广阔的园地中找到了被市场拒绝的独特的心形马铃薯后将它们平等的带入到了大众社会一样,《拾穗者》也是一次平等审视的机会,让我们能尽可能看到真实的、多方面的社会发展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