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散落在各个时空的各个角落,诗人也无处不在,也许就藏在某一个普通的身体里”
在电影《帕特森》中,男主角帕特森是这座城市里一位普通的公交车司机,和妻子劳拉过着和谐稳定的生活,他的每一天都简单而重复:在六点10左右起床,吃完简单的早餐后去上班,每天开着公交车沿着固定的路线行驶,下班之后去遛狗,去同一家酒吧喝同样的酒,然后第二天在几乎相同的时间与女友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周而复始。这几乎就是一整部电影,也有可能就是帕特森的全部人生。在这样的生活中唯一的亮色是他喜欢写诗,常常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去将生活中观察到的东西变成一首诗,他的诗自己与自己交流的结果。但是除了他的妻子,似乎没有人觉得他会写诗,没有人觉得他写的很好。
帕特森的妻子劳拉跟他相比起来更具有大多数人认为的诗人的艺术气质,她每天总是有很多新的想法,没有工作,却可以将每一天都过得精彩和充实,每天拥有挥洒不完的精力和创意。在家里设计新的衣服,涂画改造家里的装饰,创新菜谱。劳拉喜欢有艺术性的东西,自信而大胆,敢于尝试新的东西,为了追求乡村音乐歌手的梦可以花大价钱买下吉他。
但在我看来,劳拉像是被保护在象牙塔中的文艺青年,对生活总是充满理想主义,渴望实现梦想,但是总是变化不定,渴望纸杯蛋糕能让她大赚一笔,变得事业有成,又想成为乡村音乐歌手,幻想自己成为巨星。不断地在家里畅想,但是眼界始终有限;不断地进行艺术创作,但是画出来的东西总是黑白两色,永远不变。家里的她图画的装饰也多呈现密密麻麻的圆圈,一如被水流激荡出来的泡沫,多而密,但也容易破灭,消失在时间和空气里。
而帕特森正好相反,看似缺乏艺术细胞,木讷而单调,但是永远有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和最温柔的心。他的理想不是简单的文艺,写诗不是他用来逃避现实生活的缺口,反而是他接受现实的通道。他写诗总是被打断,但也总能再次无缝连接。因为现实赋予他的礼物就是不讲究写诗的仪式感,而追求诗本身带来的意义。写诗的能力不用培养,自发的在他身体里形成。看似普通平凡的生活被他的诗意过滤,也会变的有新意。他会在工作时“旁听”公交车上不同的人物的对话,会注意到独自在洗衣房练习rap的无名说唱歌手,关心独自出现在路边的爱写诗的小女孩。慢节奏地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简单而重复的生活轨迹,给了他更多的时间和空间去观察生活,也给了他更多的余地去将自己的感受写成诗句。
帕特森喜欢写诗,却仍有迷茫,在工作和写诗的交界处始终留有一个模糊混沌的空间。时间和平庸的交替磋磨与写诗的自己无法相融,迷茫也会在他独处时长久的沉默中显露痕迹。普通的外在和富有的内心,枯燥的生活和汹涌的诗意,要如何共存?这也是导演想向我们展示的,于是在电影中导演还是采用了一些独特的意象来展示帕特森内心的变化——“双胞胎”、狗、来自大阪的日本人。
在电影的前半段,“双胞胎”出现在妻子劳拉的梦里,出现在帕特森生活中的各种地方。过于频繁的出现同样一种元素,而且都围绕帕特森出现,让人深思其中的意义。在我看来,“双胞胎”的频繁出现表现的是“帕特森”这个人和这座城之间的密切联系,以及此时的帕特森内心中“诗人”与“公交司机”两种身份的认知问题,“双胞胎”有相同的容貌却有两个个体,正如他此时身体里的不完全相融的两种灵魂。所以他无法坦然,从来不在除妻子以外的人面前透露自己写诗的习惯。
“狗”在这部电影里也是艺术化过的形象。帕特森家的狗被凭空增加了一些人的属性。它会每天将邮箱杆推倒,在主人亲密时大叫打断,甚至在有一次帕特森对话时,导演采用了一个巧合的镜头让帕特森的声音和狗张嘴的画面重合,创造了一个狗好像说了话的奇异场景。在快要接近电影的后半段的时候,狗将帕特森的写满诗的小本子给撕碎了。这创造了一个转折点,直接让帕特森陷入更大的迷茫中,不得不重新思考和审视自己。但不破不立,破碎是为了更好的重塑。
最后遇到的日本人则是理想化的启明灯,帮助帕特森确立了最后的意义。这里的表现手法十分巧妙,所有的深意都被包含在两声轻飘飘的“啊哈”里。第一次“啊哈”出现在帕特森向这位日本人介绍大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曾经是医生后,日本人说了声“啊哈”。第二次“啊哈”出现在日本人离开之前,他忽然转头,对着帕特森说了一句“啊哈”。两人的对话是短暂的,我想,这也不妨碍他们的对话是饱含深意的。
第一次的“啊哈”是这位日本诗人对喜欢的诗人跟自己一样,也在写诗的同时做着别的职业而感到惊喜。第二次“啊哈”则是对帕特森诗人身份的认同:在最开始帕特森向他否定了自己是诗人的身份,只是一位公交司机。但通过后面的交流,这位日本人看出了他的诗心和对诗的热爱,于是就像在听到威廉的另一个身份的时候发出“啊哈”一样,回应的是之前帕特森向他说自己是公交车司机。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巨大的变化,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同样的他还是跟前几天一样醒来开始去工作,照样过着简单而普通的生活,但是帕特森已经在内心将自己的“双重身份”彻底融合。归于平凡,享受普通,在生活中散发属于自己的诗意。
频繁出现的“双胞胎”总是穿着鲜艳颜色的衣服与帕特森对视,在有些灰蒙蒙的画面中闪烁着,像是雾天里的红灯让人无法忽视,是一种提醒。而被增加了叛逆的狗将诗的实体毁去,破碎的白色纸片在地上就像水流撞击出现的泡沫,照应之前帕特森自嘲“都是写在水上的诗”。画面的亮度也在这里降到最低,就如帕特森被迷茫笼罩的内心。直到最后与日本诗人的谈话,灰调的画面再次变亮。电影就像一幅画,暗调的画面是整体的基调,是他普通而平淡的生活的底色,是现实的存在,而偶尔出现的亮色就是他内心诗意的呼唤。
“帕特森”是一个人,也是一座城,同时也是一首诗。在电影中多次出现一位诗人的名字——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帕特森》是他最富盛名的长诗。而电影中主角帕特森所有的诗都出自罗恩·帕特。这两位诗人在诗歌的创作理念相似,都注重与现实相近,把写诗当作说话,使用口语。这不是随意的巧合,而是导演别出心裁地致敬。
诗意和诗心永远不应该被定义,诗人也不应该只是被高高捧起关在象牙塔里,只要保持着对生活的期待和好奇,平凡普通就只是表象。拥有一颗没有杂质的诗心的人可以拥有双重身份,单条轨迹可以被品味出多种滋味,哪怕到最后没有人知道,没有功成名就,他的内心依旧生意盎然,富有无比。